松脂的涩味和浓重的血腥气在凛冽的寒风里搅成一团,又被冻得凝滞。陆青阳每一步落下,靴底都狠狠碾碎结在雪上的冰棱,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惊心。深一脚浅一脚,新雪覆盖不住他留下的那些暗红色印记,像一条蜿蜒的伤疤,从无边的黑暗里延伸出来。
怀中的襁褓突然剧烈地蠕动了一下,裹在里面的小生命不安地挣动着。陆青阳下意识地低头,正撞进一双眼睛——澄澈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映着惨淡的月光。那婴儿左眼尾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此刻竟缓缓渗出一丝血线,在月华下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微弱金芒。
“喀嚓!”
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毫无预兆地从左侧十丈开外的雪坡后传来,撕裂了风雪的低吼。陆青阳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旋身!手中那柄几乎与他等高的无锋重剑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横扫而出,卷起的冰寒雾气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嗡”地一声,竟将三支无声无息射来的漆黑箭矢硬生生冻在半空!箭头上的幽蓝磷火兀自跳跃,鬼火般瞬间照亮了雪坡上三道鬼魅般的黑影。为首那人脸上覆着狰狞的蟒纹面罩,磷火跳动间,那青鳞蟒纹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陆青阳。
一个如同钝刀刮擦朽骨的嘶哑声音从那蟒纹面罩下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稠的恶意:“陆长老,风雪兼程,辛苦得很呐。乖乖交出九幽令宿主,念在旧日同门情分上,给你留个囫囵尸首。”他手中那柄造型奇诡的弯刀,随着话音猛地腾起一簇惨绿色的火焰,灼热的气息瞬间将脚下的积雪蒸腾起一片带着甜腥气的淡绿色毒雾,无声地蔓延开来。
襁褓里的婴儿仿佛被这浓烈的杀意和毒气刺激,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尖锐得穿透风雪,震得旁边松枝上厚厚的积雪簌簌落下。陆青阳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那哭声狠狠刺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重剑锋锐的侧刃闪电般划过自己的左掌掌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他手腕急抖,殷红的血珠精准地甩落在身前的雪地上,嗤嗤作响间,竟勾勒出半道玄奥繁复、闪着微弱血光的避劫阵纹。他抬起头,眼神冷得像万载寒冰,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尽轻蔑的弧度:“隐云谷的叛徒、幽冥殿的走狗,也配提‘全尸’二字?你们的骨头,只配喂这林中的野狗!”
“找死!”蟒纹面罩被彻底激怒,厉吼一声。那弯刀上的绿焰猛地暴涨,刀光如同一条淬了剧毒的巨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噬陆青阳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襁褓的缝隙里,一只青紫色、瘦小得令人心疼的小手,突然奋力地钻了出来!那小手在冰冷的空气中胡乱抓挠,竟死死攥住了陆青阳胸前早已被血浸透、又被寒风冻硬的衣襟!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冰冷而微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陆青阳尘封的记忆!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浑身湿透的师尊,将怀中那个同样滚烫、同样在襁褓中哭得气息奄奄的婴儿,不由分说地塞进自己怀里。那时,那孩子也是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用青紫的小手死死攥着自己的道袍衣襟,左眼尾那点小小的朱砂痣,在惨白的雷光中明明灭灭……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耳欲聋!重剑与弯刀狠狠撞在一起!冰蓝色的凌厉剑气与惨绿色的毒焰轰然炸开,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周疯狂排开!积雪被瞬间清空,露出下面冻得发黑的冻土。陆青阳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右脚的靴跟“噗”地一声陷入一片早已结冰的暗红色血泊之中。一股如同无数冰针在体内炸开的剧痛,瞬间从丹田处爆发,蛛网般沿着全身经脉急速蔓延!破碎金丹的残渣,被这剧烈的碰撞彻底激发,正疯狂地逆冲经脉!三个时辰前喝下的那杯“断魂茶”,此刻药力彻底发作,像无数烧红的烙铁在他五脏六腑间疯狂搅动、灼烧,几乎要烧穿他的躯壳!
“呃啊……”陆青阳喉头一甜,强行咽下涌到嘴边的血沫,但一丝殷红还是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哈哈哈!”一个阴恻恻的得意笑声从侧后方的树影里响起。另一个戴着恶鬼面罩的偷袭者缓缓显出身形,他指间灵活地转动着几枚边缘泛着诡异紫芒的铁蒺藜,“你以为封了自身修为,装得像个丧家之犬,就能骗过幽冥殿的‘寻灵引’?陆大长老,你未免太天真了!当你们隐云谷那个破烂护山大阵开启的瞬间,那九幽令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味’,隔着百里我们都能闻到!这小崽子……就是我们最好的指路明灯!”他恶毒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襁褓。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襁褓中的婴儿哭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尖锐刺耳,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在这令人心悸的啼哭声中,陆青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敌人,布满霜尘的脸上,却突然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怜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他染血的剑锋微微移动,看似无意地擦过襁褓的边缘,一滴粘稠的血珠被剑锋带起,精准地溅落在婴儿光洁的眉心!那点鲜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咳出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沫,冰霜迅速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结,“你们这群幽冥殿的蠢狗……追了一路,该不会真觉得……”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冰锥砸落,“隐云谷的执剑长老,会蠢到带着真正的九幽令宿主……来给你们送死吧?!”
“什么?!”蟒纹面罩和他身后的两个同伴身体同时一僵!林间呼啸的风雪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只剩下婴儿那尖锐得令人牙酸的啼哭,以及陆青阳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蟒纹面罩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他面罩下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陆青阳决绝的脸和那啼哭不休的襁褓之间疯狂扫视。那滴落在婴儿眉心的血,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数个呼吸。
突然!蟒纹面罩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惊惧的暴喝:“他在拖延时间!该死的!气息在散开!西南方!快截住西南方!!”
“轰!”
他脚下厚厚的积雪猛地炸开!整个人如同离弦的毒箭,裹挟着惨绿色的毒焰,不顾一切地扑向陆青阳方才所指的西南方向!另外两人也如梦初醒,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他们三人身影启动、注意力被强行分散的刹那——陆青阳眼中闪过一丝玉石俱焚的狠厉!他非但没有抵挡,反而借着蟒纹面罩暴起时冲击的气浪,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狠狠地向后撞去!目标正是身后那棵需要数人合抱、挂满冰棱的千年古松!
“噗!噗嗤!咔嚓!”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闷响和骨骼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数道从不同方向射来的、闪着幽蓝和紫黑色光芒的淬毒暗器——飞针、铁蒺藜、透骨钉——瞬间洞穿了他背后那件早已破损不堪的玄铁背甲,深深嵌入他的血肉,甚至击碎了他的肩胛骨!
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但陆青阳的身体,也因为这狂暴的撞击力,牢牢地抵在了粗粝冰冷的树干上!就在这生死一瞬,怀中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啼哭,竟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陆青阳悚然低头!
只见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婴儿,沾满血污的、冰冷的小小嘴唇,此刻正紧紧地贴在他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上!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冰冷威压,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以婴儿为中心,无声无息却又霸道绝伦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片雪松林!林间呼啸的风雪仿佛都为之一滞!
几乎就在这诡异威压出现的同一刻——
“沙沙沙……窸窸窣窣……”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密集到极点的爬行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声音来自厚厚的雪层之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尸恶臭,瞬间压过了松脂和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是虫师!幽冥殿的虫师!!啊——!”一个落在最后、正扑向西南方的偷袭者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声音只发出一半就骤然断绝!
陆青阳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用尽力气偏过头。借着雪地反射的惨淡月光,他惊骇地看到——刚才还洁白无垠的雪地上,此刻正疯狂地翻涌起一片蠕动的“黑潮”!那是由无数拳头大小、甲壳油黑发亮、长着锋利口器的食尸甲虫组成的死亡洪流!它们所过之处,积雪瞬间消融,露出下面黑色的腐殖质,甚至能看到来不及逃走的冻僵小兽瞬间被啃噬干净的森森白骨!这景象,和他记忆中隐云谷禁地深处那吞噬了无数失败者的恐怖血池,何其相似!
“呃……”陆青阳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声响,像是濒死野兽的呜咽,又像是某种难以置信的确认。襁褓突然变得滚烫无比,隔着厚厚的布帛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他再次看向怀中婴儿——
那双琉璃般的瞳孔,此刻竟变成了冰冷、非人的、如同蛇蟒般的金色竖瞳!正毫无感情地、居高临下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那些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距离襁褓边缘仅仅只有三寸之遥的恐怖毒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着绝对零度的墙壁,竟瞬间齐齐僵死!密密麻麻地冻结在原地,保持着生前狰狞的扑击姿态,形成了一圈诡异而恐怖的黑色尸环!
“果然是……天不绝我隐云谷……”陆青阳染血的嘴角艰难地扯动,那是一个混合着无尽悲怆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惨笑。他眼中最后一丝光芒骤然亮起,像是回光返照!一直紧握着重剑剑柄的右手猛地一拧!
“啪!”
剑柄底端那枚温润的青玉小坠应声炸裂!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青色光晕瞬间爆发,如同一个巨大的茧,将整个襁褓温柔而迅速地包裹起来!
“走!”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和力气,趁着那三个被虫群短暂惊住的敌人还未完全回神,双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地将那被青光包裹的襁褓,塞进了身后古松根部一个被雷火劈开、覆满厚厚苔藓和冰凌的黝黑树洞之中!
同时,他那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沾满自己滚烫的鲜血,闪电般在粗糙冰冷的树皮上划过!指尖过处,冰霜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沿着他刻下的血痕急速蔓延、凝固,瞬间在树洞口勾勒出一个闪烁着微弱寒芒的、极其复杂的隐匿阵纹!光芒一闪,那树洞连同里面的襁褓,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融入了古树的纹理和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