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载光阴,在断崖呼啸的寒风中,也不过是岩缝里多积了几层霜雪。鸦青色的雾霭,如同沉滞的、冰冷的河水,终年不散地在嶙峋陡峭的断崖间流淌、盘旋,将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枯枝晕染成一片死寂的灰蒙。空气里弥漫着陈百草常年炮制药材留下的、混合了苦涩与微腥的奇异药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却又被这无处不在的湿冷雾气不断稀释。
“叮铃……叮……”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细微裂帛之音的铃铛声,在浓雾中幽幽响起。
断崖边缘一块相对平整、被陈百草用碎石简单垒砌出避风角落的平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笨拙地拨弄着手腕上一枚布满细密裂纹的青铜小铃。铃铛不过指节大小,样式古拙,表面刻满了玄奥难辨的符文。此刻,几缕微弱却璀璨如星屑的银色辉光,正顽强地从那些蛛网般蔓延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在昏暗中倔强地闪烁。每一次微光渗出,都伴随着铃身细微的震颤,以及陆昭雪微微蹙起的眉头。
“爷爷,”小丫头抬起手腕,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它又在漏光了。”五岁的陆昭雪,裹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用陈百草旧蓑衣改成的厚实外袍,小脸被寒风冻得通红,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得像断崖深处未曾污染的寒潭,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翡翠色。她伸手指着铃铛上最长的一道裂痕,“你看,比上个月又长了一点。”
阴影里,蜷缩在一块兽皮上的陈百草,正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根从不离身、烟锅早已熏得焦黑的毒烟杆。呛人的、带着诡异甜香的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溢出,又被冷风吹散。听到孙女的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用烟锅底部残留的、暗红的火星,随意地点了点平台边缘一株紧贴着岩缝生长的、叶片肥厚的植物。
“错了,雪丫头。”老人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岩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刻意为之的漠然,“那是鬼面蓟,不是你要找的岩盐草。”他烟锅底部的火星跳跃着,恰好照亮了那株植物锯齿状叶片边缘清晰的齿痕,“岩盐草的叶脉是直的,像刀锋,鬼面蓟的齿痕是弯的,像……恶鬼的笑脸。”
他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地从陆昭雪细嫩的脖颈处掠过。那里,在翡翠色瞳孔斜下方,一道细如发丝、却鲜艳欲滴的暗红色血纹,正悄然蜿蜒,如同活物般在她雪白的皮肤下微微搏动。这道血纹,比三个月前又清晰了几分,边缘隐隐勾勒出某种古老符咒的雏形。陈百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吸一口毒烟,辛辣的气味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死死盯着面前岩石上一道被药锄凿出的凹痕,仿佛要将那凹痕盯穿,刻意地、几乎是强迫自己忽略掉孙女身上那日益明显的、属于九幽令宿主的可怕痕迹。
“哦……”陆昭雪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小脑袋歪了歪,似乎还想问什么关于铃铛的事。但下一秒,她那翡翠色的瞳孔骤然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爷爷快看!”她小小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只敏捷的雪兔,踮着脚尖就朝着旁边一道狭窄幽深的岩缝扑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脑后胡乱扎着的两根小辫子随之甩动,辫梢扫过旁边一丛挂着寒露的枯草——
“啪嗒…咔嚓…”
几颗圆润的露珠被发辫扫落,竟然没有坠地,而是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晶以惊人的速度覆盖其上!晶莹剔透的冰珠,在昏暗中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芒,如同几颗凝固的眼泪,悬停片刻,才“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碎成冰渣!
陈百草浑浊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缩成了针尖!他握着烟杆的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烟锅里尚未燃尽的毒草灰烬簌簌落下!
化气为冰!
这分明是《寒玉诀》第三重才能做到的境界!可这《寒玉诀》……是他年轻时在隐云谷偷学的内门绝技,他从未、也绝不敢教给昭雪!一丝一毫都没有!这丫头……她是怎么……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陈百草的心脏!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一抖手腕!
“噌!”
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响起!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漆黑如墨、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乌金丝线,如同毒蛇出洞,瞬间从他那根不起眼的毒烟杆底端弹射而出!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缠住了陆昭雪纤细的腰肢,在她小小的身体即将完全扑入那道不知隐藏着何等危险的岩缝前,硬生生将她拽了回来!
“哎呀!”陆昭雪被突如其来的拉力拽得一个趔趄,小身子向后倒去,正好撞在陈百草及时伸出的手臂上。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造成了多么惊人的异象,也完全没在意腰间的束缚,只是兴奋地用小手指着岩缝深处,脆生生地喊道:“爷爷!第七道!第七道叶脉上有金线!金灿灿的!像太阳!”
她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岩缝里一株顽强生长的石斛根茎,小嘴里呼出的白气,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喷吐在石斛布满细小毒刺的叶片上——
“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细微冻结声响起!石斛叶片上那些原本尖锐的毒刺尖端,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冰霜!霜花迅速蔓延,眨眼间将小半片叶子都包裹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陈百草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盯着那株被冰霜覆盖的石斛,又猛地看向怀里这个懵懂无知、满眼只有发现“金线”喜悦的小丫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吼——嗡——!”
就在这死寂般的惊骇中,一声沉闷得如同从地心深处传来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巨响,猛地从断崖下方、那深不见底的浓雾深渊中轰然爆发!仿佛有无数条沉重到无法想象的巨大锁链,正被某种恐怖的力量疯狂地挣动、拉扯!整个断崖平台都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簌簌滚落!
二十丈下!那座被万年寒冰封印的青铜古棺!它……正在苏醒!
“呜——哔——!!!”
一声尖锐得能刺穿耳膜、带着无边暴戾和贪婪的骨哨声,如同地狱的号角,毫无征兆地从断崖另一侧的浓雾中凄厉响起!瞬间撕裂了平台上死寂的空气!
“沙沙沙……窸窸窣窣……沙沙……”
紧随哨声而来的,是那如同黑色死亡潮水涌动般的、令人头皮彻底炸开、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声响!无数拳头大小、甲壳油黑发亮、口器如同锋利剪刀般开合的食尸甲虫,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瞬间覆盖了断崖边缘的岩壁,疯狂地向上攀爬!它们所过之处,连坚硬的岩石都被啃噬出深深的凹痕!空气中弥漫起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尸恶臭!
三道黑影,如同从九幽地狱挣脱而出的恶鬼,踩着这汹涌翻腾、发出令人牙酸啃噬声的食尸甲虫浪潮,以惊人的速度和诡异的轻灵,猛地跃上了陈百草和陆昭雪所在的平台!黑色的劲装紧裹着精悍的身躯,脸上覆着狰狞的赤金蟠龙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充满杀意的眼睛。为首一人身形尤其高大,手中倒提着一柄闪烁着幽绿磷光的弯钩,钩刃上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锁魂钩!
而平台中央,刚刚站稳的陆昭雪,似乎被那些食尸甲虫腹部闪烁的点点幽绿磷光吸引了注意力。她甚至抬手,将一支早已枯萎、呈现出一种诡异暗红色泽的断肠草,如同别发簪一样,随意地别在了自己耳后的发丝间。那支“发簪”在她发间微微颤动,细小的倒刺刮蹭着她细嫩的皮肤。
诡异的是,当那尖锐刺耳的骨哨声响起时,那支看似枯萎的断肠草,竟然如同活物般轻轻舒展了一下!暗红色的茎秆微微挺直,尖端几枚早已干瘪的叶片,竟诡异地泛起一层油润的光泽,仿佛刚刚吸饱了鲜血!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荆棘般锐利气息的波动,悄然弥漫开来。
“会发光的甲虫!”陆昭雪那双翡翠色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虫群腹部闪烁的幽绿磷火,如同倒映着幽冥鬼火。她的小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天真好奇。她无意识地抬起小手,纤细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屈伸,结出了一个极其古老玄奥、隐隐沟通着天地间草木气息的手印雏形——正是《百草诀》的起手式!
“噗——!”
就在陆昭雪指尖结印的刹那,陈百草如遭重击!他猛地弓起腰背,一口浓稠得如同墨汁、散发着刺鼻腥甜与浓郁孢子气息的乌黑毒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黑血溅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竟然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瞬间腾起一片细密的、肉眼可见的黑色孢子烟雾!
这口毒血喷出,陈百草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被抽走了半条命。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在黑血溅落的瞬间,死死锁定了那个手持锁魂钩、刚刚跃上平台的执法使首领!透过那狰狞的赤金蟠龙面罩的眼孔,陈百草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对方的左眼!
那左眼之中,赫然镶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流转着温润青光、内部仿佛有云气氤氲的琉璃宝珠!
青玉琉璃珠!隐云谷亲传弟子的身份象征!
“原来……是你!”陈百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恶鬼低吼,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滔天的怒火!二十年前药人窟的炼狱,灌入喉中的三尸脑神丹,同门被当作试毒器皿的绝望哀嚎……所有被时间尘封的剧痛与屈辱,在这一刻被这枚青玉琉璃珠彻底点燃!
“老东西,你活得够久了!”执法使首领的声音透过面罩,冰冷而残忍,如同毒蛇吐信。他手中的锁魂钩猛地扬起,惨绿色的磷光暴涨,钩刃撕裂空气,发出厉鬼哭嚎般的尖啸,直取陈百草的咽喉!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惨绿色的残影!
“雪儿!”陈百草目眦欲裂,根本不顾自身安危,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猛地向后旋转!他用尽全身力气,张开枯瘦的双臂,将还在好奇望着虫群的陆昭雪死死护在怀中!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足以撕裂精钢的夺命钩刃!
“噗嗤!噗嗤!噗嗤!”
九道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利器入肉声,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响!
不是钩刃!而是九根通体乌黑、散发着浓郁阴煞之气、足有筷子粗细的诡异长钉——囚龙钉!它们如同九条来自九幽的毒蟒,撕裂空气,后发先至!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从不同角度,狠狠钉穿了陈百草枯瘦的左肩!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和他怀中的陆昭雪,如同两只被钉在墙上的飞蛾,狠狠撞向后方坚硬的岩壁!
“砰!”
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细微咔嚓声!陈百草和陆昭雪被九根囚龙钉死死地钉在了冰冷的岩壁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陈百草破旧的衣衫,也浸透了陆昭雪身上那件蓑衣改成的外袍。钻心刺骨的剧痛让陈百草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但他抱着陆昭雪的手臂,却如同铁箍般没有丝毫松动!
被钉在岩壁上的陆昭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懵了。她小小的身体僵在陈百草怀里,翡翠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定定地看着爷爷肩膀上那九个汩汩冒血的恐怖血洞。
但仅仅一息之后,她眼中那孩童的惊恐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她突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甚至不再去看那些逼近的执法使和汹涌的虫潮。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自己小小的手掌上。那上面,沾满了爷爷温热的、带着刺鼻腥甜味的鲜血。
就在这一刻——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洪荒远古的磅礴威压,猛地从陆昭雪小小的身躯中爆发出来!她脖颈上那道蜿蜒的血纹,瞬间迸发出刺目欲盲、如同熔岩流淌般的炽烈金芒!这金芒霸道而神圣,带着焚尽诸邪的恐怖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平台!
更令人惊骇欲绝的是——那九根深深钉入岩壁、足以禁锢蛟龙的玄铁囚龙钉,在被这金芒扫过的瞬间,竟然如同遇到了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软化、融化!漆黑的钉身迅速变红、变软,滚烫的铁水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灼烧出阵阵白烟!
“活的……真的是活的九幽令!”那个执法使首领,透过面罩眼孔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猛地伸手,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赤金蟠龙面罩!
“嘶——!”
饶是陈百草见惯了世间惨状,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面罩之下,哪里还有半分人样!那根本就是半张被无数细小蛊虫蛀食得千疮百孔、如同腐烂蜂巢般的残骸!皮肉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暗红色的、不断蠕动的筋膜和惨白的碎骨暴露在外!无数米粒大小、通体漆黑的蛊虫,正密密麻麻地在那半张脸上钻进钻出,贪婪地啃噬着残留的生机!而他的右眼还算完好,正死死盯着陆昭雪,爆发出如同饿狼看到血肉般的贪婪光芒!左眼的位置,那枚青玉琉璃珠镶嵌在蠕动的血肉中,显得愈发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