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青州城南巷,死寂得瘆人。湿冷的石板缝隙里,暗红发黑的血浆尚未干透,粘稠地渗出来,在晨光熹微中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混着焦糊味,像无数只冰冷的鬼手,死死扼住人的咽喉。
“砰——!!!”
万宝斋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木屑纷飞。陆昭雪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一身浓烈的血气与煞气,踉跄冲出。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脖颈间昨夜被赤面鬼使锁链刮开的伤口,虽然凝结了暗红的痂,但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皮肉,带来钻心的刺痛。
就在她身影掠出门槛的刹那!
“轰隆——!!!”
万宝斋残破的屋檐角落,一口伪装成朽木装饰的青铜棺椁猛然炸裂!腐朽的棺木碎片和里面早已干瘪发黑的尸骸碎渣,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落!昨夜激战残留的尸蛊虫卵,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发出“滋滋”的细微灼烧声,瞬间化作缕缕带着腥臭的青烟,袅袅消散。
追兵!幽冥殿的鼻子,比她预想的还要灵!
陆昭雪脚步丝毫未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爆炸的狼藉。她只是极快地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把颈间伤口——力道大得几乎蹭掉了一块新结的血痂。一丝带着奇异金红色泽的血液渗出,诡异的是,这血液仿佛拥有生命,甫一接触空气,便与她腰带间紧贴的碎玉剑柄产生了微妙的震颤共鸣!
“嗡……”
一声极其细微、唯有她能清晰感知的剑鸣从剑柄深处传来。剑柄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无声弹开,一卷散发着陈旧兽皮气息的羊皮地图滑入她沾满血污的掌心!
地图入手微沉,质地坚韧,边缘早已磨损起毛。陆昭雪一边在狭窄、犹如迷宫般堆满杂物垃圾的巷弄里疾速穿梭,一边飞快地展开了地图一角。借着从两侧高墙缝隙漏下的、尚且昏暗的天光,她翡翠般的瞳孔骤然锁定了地图中心一处扭曲蜿蜒、仿佛被刻意打乱的河道标记。
标记旁,一行由极细密、带着独特韧劲的丝线绣成的古篆小字,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微弱萤火——
“甲子四十九”。
这丝线……这熟悉的捻线手法和那股淡淡的、早已融入记忆深处的草药清香……是伯父陆承影!是他临终前,用缝制自己殓衣的丝线,在这张地图上绣下了最后的指引!
地图上,代表着目的地的那一点——三百里外那片早已沦为废墟、被诅咒的药人窟旧址——此刻竟如同活物的心脏般,在她掌心下微弱而清晰地脉动着!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牵引力,正从那遥远之地传来,与她心口那枚青铜钥匙印记遥相呼应!
“呜——!!”
“嘚嘚嘚嘚——!!!”
然而,就在这心神被地图牵引的瞬间,身后巷口方向,密集如暴雨般的沉重铁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碾碎了清晨最后一丝稀薄的雾气!大地在震动!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整条南巷!幽冥殿的骑兵!来得太快了!
陆昭雪猛地收拢地图,塞回剑柄暗格。身影一闪,紧贴着一处潮湿滑腻、长满厚厚青苔的墙角阴影。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扫过巷口外那条刚刚苏醒、开始有零星早摊贩忙碌的街道。
一个冒着滚滚热气的馄饨摊正支在街角,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而起,模糊了摊主忙碌的身影。这本是市井最普通的烟火气息,但在陆昭雪那双淬炼了《百毒经》无数秘术的翡翠金瞳中,景象陡然扭曲!
那蒸腾的白雾里,几点漂浮翻滚的细小油星,在她眼中骤然放大、拉伸、变形!它们彼此勾连,轨迹交错,瞬间在空中组合成一个极其复杂、散发出阴冷死气的倒逆北斗七星阵图!光芒幽暗,一闪即逝!
“幽冥殿的‘雾锁七星追踪术’!”陆昭雪心头一凛。这群恶犬,竟把追踪术融入了市井烟火!只要她沾染过的东西,哪怕一丝气息,都逃不过这阵法的窥探!
急促的马蹄声已经拐入巷口,沉重的铠甲撞击声和战马粗重的喘息如同死神的丧钟!
不能再犹豫了!
“既要拿我当饵……”陆昭雪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那便成全你们!”
她闪电般从怀中扯出一段昨夜缠颈、此刻已被血污浸透大半的染血绷带。指尖灌注一丝微弱的九幽灵力,手腕猛地一抖!
“咻——!”
绷带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越过低矮的墙头,轻飘飘地落在与南巷垂直的另一条街道——那条通向青州城香火最盛、却也最为鱼龙混杂的城隍庙的必经之路上!
绷带落地的瞬间,空气中那倒逆的北斗阵图幽光一闪,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无形的追踪印记瞬间锁定了新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陆昭雪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如同鬼魅,反向一折,瞬间钻入了旁边一条更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激性气味的巷弄深处——那里,是青州城最大的靛青染坊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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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大院,如同打翻了巨人的调色盘。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浓烈到刺鼻的靛蓝染料气味霸道地占据着每一个角落。数十根粗大的木杆高高耸立,上面密密麻麻晾晒着刚刚染好、还在滴滴答答淌着深蓝色液体的厚重布匹。长长的布匹垂落下来,层层叠叠,在晨风中缓慢地飘荡,将整个大院分隔成无数条幽深曲折、光影迷离的蓝色甬道。
陆昭雪的身影在巨大的靛蓝布匹间无声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她的目标,是悬挂在院墙内侧最高处、连接着所有晾晒布匹的几根粗壮主绳索!
追兵狂暴的铁蹄声和铠甲摩擦声已经如同雷鸣般轰入了染坊大院!沉重的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为首骑兵的厉喝如同金属刮擦:“搜!她跑不远!布阵!封锁所有出口!”
就在最前方几名幽冥骑兵挥舞着长枪,粗暴地挑开几幅垂落的巨大蓝布,试图寻找踪迹的瞬间!
“铮——!”
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陆昭雪指间暗扣的一枚细小碎石,如同离弦的劲矢,精准无比地射断了悬挂在最高处、承载着最大拉力的那根主绳索!
“哗啦啦——!!!”
如同天穹倾塌!连锁反应瞬间爆发!失去了主绳索的牵引,密密麻麻悬挂着的、浸透了沉重染料的巨大蓝布,如同失去了支撑的蓝色瀑布,轰然垂落!数十幅、上百幅!层层叠叠,带着磅礴的重重水汽和浓烈的染料腥气,铺天盖地、毫无间隙地朝着下方狭窄的巷道猛砸下来!
“小心!”
“布!是布!”
“啊——!我的眼睛!”
惊呼声、怒吼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瞬间被淹没在巨大的蓝色浪潮之下!整个染坊大院入口区域,瞬间被厚重、湿冷、不透一丝光亮的靛蓝色布匹彻底淹没!视线被完全遮蔽!幽冥骑兵的阵型瞬间大乱,人仰马翻!
混乱之中,为首那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幽冥骑兵小头领,奋力用锋利的长枪挑开压在头顶的一幅沉重蓝布,沾染了蓝色染料的头盔下,一双凶戾的眼睛猛地抬起,恰好捕捉到染坊最高处屋脊上,一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没!
少女的背影矫健如灵猫,迅疾地消失在起伏的黑色瓦浪之中。唯有她随风飘起的一缕乌黑发丝间,似乎缠绕着一小段毫不起眼的、枯黄色的藤蔓——正是《百毒经》中记载,能散发特殊气味、扰乱绝大多数低级追踪蛊虫嗅觉的——断肠草!
“追!上屋顶!别让她跑了——!”骑兵头领的咆哮在染布堆中显得沉闷而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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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近。
青州城隍庙,香火凋零,破败不堪。巨大的殿宇蛛网密布,灰尘在从破瓦缝隙漏下的惨淡光线中飞舞。昨夜一场急雨,让本就腐朽的木质飞檐滴滴答答淌着浑浊的水珠,砸在殿前坑洼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嘀嗒”声,更添几分阴森死寂。
殿内光线昏暗,充斥着一股极其复杂、令人作呕的气味——浓烈刺鼻的劣质尸油灯燃烧散发出的焦臭黑烟,混合着墙角污水沟常年淤积的霉烂气息,更有一股子极其浓烈、如同泔水馊了十天半月后的酸腐馊味,在空气中粘稠地翻滚、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间,几乎令人窒息。
陆昭雪蜷缩在主殿角落巨大香案下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青石供台。长时间奔逃带来的剧烈疲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伤口在每一次心跳时都传来尖锐的抽搐。腹中饥饿感如同火烧,她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摸出最后半块早已发硬、边缘长了点点霉斑的粗面炊饼,用力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饼屑干涩粗糙,如同掺了沙子,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和强烈的反胃感。她强迫自己咽下,目光却在警惕地扫视着殿内。
香案正前方三十步开外,大殿中央的空地上,一口巨大的、边缘糊满黑色油垢的铁锅架在几块残砖垒成的简易灶上。锅底残余的几块木炭闪烁着微弱的红光,锅里的东西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粘稠的绿色气泡,散发出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馊粥气味。五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围坐在铁锅旁,手里拿着豁口缺边的破陶碗,正你一勺我一瓢地舀着锅里那散发着诡异绿光和恶臭的稀粥,贪婪地吸溜着。
陆昭雪翡翠色的瞳孔微微一缩,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瞬间锁定了那口铁锅边缘内侧——那里,在常年烟熏火燎和不明污垢的覆盖下,凝结着一圈厚厚的、蜡状的黑色物质,在锅底余烬的微光下,隐隐泛着一丝油腻的暗光。
《百毒经》毒物篇·尸蜡篇:取暴毙横死者腹中尸油,混合坟头阴泥、七种怨魂草熬炼而成,性极阴寒剧毒,可蚀骨销魂,亦是炼制尸蛊的上佳辅材!
就在她目光触及那圈尸蜡的瞬间!
“啪嗒!”
一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老手,用力地将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棍,狠狠敲打在香案腿脚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呔!新来的!”一个满脸布满紫红色脓疮、一只眼睛浑浊发白的老乞丐,咧开一口黄黑交错的烂牙,竹棍直直地指向香案下阴影里的陆昭雪,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懂不懂规矩?!这城隍庙的地界儿,是你能随便窝着的?!”
随着老乞丐的话音,围在铁锅边的四个年轻乞丐,“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他们看似随意地走动,却隐隐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扇形,将香案唯一容易逃脱的空隙堵死。四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市井无赖特有的油腻和凶狠,眼神却异常锐利,不自觉地扫过陆昭雪腰间被破旧衣衫掩盖的剑柄形状。
其中一个跛脚的年轻乞丐,看似不经意地抬脚,狠狠踢翻了香案脚边一个积满厚厚香灰的破旧香炉!
“哐当——!”
香炉倒地,灰白色的香灰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在滚动的香炉底部,赫然露出了半截闪烁着幽暗青铜光泽的东西——一枚扳指的上半部分!扳指内侧,一个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印记在灰烬中一闪——
“甲子四十九”!
陆昭雪按住袖中因感应到幽冥气息而微微震颤的碎玉剑,眼神冰冷如霜,没有丝毫慌乱。她的目光极其隐蔽地扫过这四个年轻乞丐破烂不堪、勉强遮体的裤脚边缘——在那肮脏的布料下,偶尔露出的肢体关节处,赫然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布满精密咬合纹路的——机械义肢!
“装得挺像。”陆昭雪心底冷笑,“幽冥殿的狗,连讨饭都要披层人皮!”
“嘿嘿嘿,”那跛脚乞丐弯腰捡起那半截青铜扳指,在肮脏的衣襟上随意蹭了蹭,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陆昭雪晃了晃,“小娘子,这庙里的规矩嘛……”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疤脸乞丐掀开那口滚着绿泡的馊粥铁锅盖子,一股更加浓郁、令人肠胃翻江倒海的酸腐恶臭扑面而来!浑浊粘稠的绿色粥汤里,几根细小的、森白的人类指骨随着翻滚的粥浪沉沉浮浮,格外刺眼!“要喝粥暖和暖和身子,成啊!”疤脸乞丐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要么……拿点值钱的玩意儿来换……”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极其猥琐下流的笑容,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陆昭雪身上扫视,“要么嘛……”
他突然一把掀开自己那件油光发亮、散发着汗臭和馊味的破烂外衣!
只见他腰间赫然缠绕着一条粗壮的、布满暗红锈迹的精铁锁链!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锁链上,如同串糖葫芦般,用生锈的铁环死死串联着七颗早已萎缩干瘪、只剩下空洞眼窝的——人眼珠!
“……拿你身上的零件抵!”疤脸乞丐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刺骨,“比如……你那双招子,瞧着就挺水灵!”
赤裸裸的恶意和死亡威胁,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陆昭雪缓缓站起身,从香案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个子不高,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衫,脸上还沾着尘土和血污,看起来狼狈不堪。但她挺直的脊背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亮得惊人的翡翠眼眸,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寒意。
她没有看那些眼珠,也没有看锅里翻滚的指骨,仿佛眼前只是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她只是微微弯腰,极其随意地从香案上散落的香烛残骸和碎石块中,拈起了几颗大小不一的青色碎石。
“城西乱葬岗爬出来的腐尸烂肉……”她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嘲讽,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也配跟人谈规矩?”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
“嗒!嗒嗒嗒!”
几颗碎石如同长了眼睛,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看似毫无章法地被她抛洒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碎石落地的瞬间,落点处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青色光晕!光晕彼此勾连,瞬间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玄奥、散发着禁锢与凶煞气息的法阵雏形——正是《百草诀》衍化、陆家秘传的锁魂困敌之阵!
“七星锁魂阵?!”那跛脚乞丐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他袖中猛地滑出一柄通体漆黑、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匕首,“这小娘皮是陆家余孽!她会摆阵!动手!”
“错了。”
陆昭雪的声音比他手中的匕首更快、更冷!就在跛脚乞丐惊呼出声的同时,她右脚猛地抬起,带着千钧之力,如同踩碎一颗腐朽的虫卵般,狠狠踏在了法阵核心阵眼处的那颗碎石之上!
“咔嚓!”
碎石应声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