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胭脂陷阱(1 / 2)

西街染坊的后院,暮色如同倾倒的墨汁,渐渐吞噬了天光。白日里轰轰烈烈的三百丐帮弟子,此刻已被妥善安置在附近的废弃仓房和隐秘角落休养生息。院子里,只剩下几匹巨大的靛蓝染布,还在傍晚带着血腥气的风里沉重地翻涌起伏,像一片凝固的、不安的海洋。浓烈的染料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消毒草药味儿,固执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陆昭雪靠在一只巨大的、冷硬的石药碾旁,疲惫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缠绕着她的筋骨。她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粒干瘪深褐、皱缩如老人皮肤的凝血草籽——这是从鼠王密室的残骸里,于一片狼藉中扒拉出来的最后几粒。指尖微一用力,草籽无声碎裂,带着草木特有的苦涩清香,被她小心翼翼地撒入面前那只正冒着袅袅青烟的小药炉中。炉火舔舐着陶制的炉壁,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动声突然从炉底传来!陆昭雪翡翠色的瞳孔骤然一凝!只见药炉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悄然滑开,半卷泛着诡异油腻尸蜡光泽、触手冰凉滑腻的古老卷轴,静静地躺在那里。卷轴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缺失部分的断裂边缘。皮肉接触到那粗糙裂痕的瞬间,一种无比熟悉、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直冲脑海——那些细密、尖锐、带着独特弧度的齿痕印记,竟与她记忆中鼠王密室里那只啃食人指的白玉老鼠的牙印,分毫不差!

空气仿佛凝固了。药炉里的烟气扭曲盘旋,如同无声的疑问。

“砰——!”

一声巨响猛地撕裂了小院的死寂!染坊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瘸腿小乞丐阿六像一颗被疾风卷进来的石子,踉跄着扑倒在地,沾满泥泞的破衣下摆沾着新鲜的血迹。他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与他破烂形象格格不入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朱漆描金盒子!

“陆……陆当家!”阿六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全是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泥道子,“醉……醉红楼!那个地方派人……送来这东西!说……说是……”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说是找到了……找到了我娘的遗物!”

“醉红楼?”陆昭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这三个字在青州城,是纸醉金迷和深不见底的肮脏泥沼的代名词。她迅速上前扶住阿六剧烈颤抖的小身体,目光凝重地落在他怀中那个异常刺眼的华丽漆盒上。那盒子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昂贵木材、劣质金漆,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腻、陈旧腐烂气息的怪味。

“打开它。”陆昭雪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六颤抖着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污泥,笨拙地抠向盒盖边缘的鎏金扣环。“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一股极其浓烈、如同腐烂鲜花被碾碎后又强行混合了廉价香粉的恶臭气息,如同有形的拳头,猛地冲出漆盒!其中还诡异地掺杂着一缕极其细微、遥远而熟悉的紫藤花香!这矛盾的气味狠狠砸在陆昭雪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陆昭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她的手比思维更快,已然闪电般探入自己怀中,握住了那块冰冷坚硬、贴肉藏着的物件——从鼠王密室血池石台上获取的半枚断裂玉珏!

此刻,在漆盒猩红色的丝绒衬底上,赫然躺着另外半枚断裂的玉珏!断裂的边缘,那独特的纹路走向,缺口处的微妙弧度……

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怀中的半枚取出,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向着漆盒里的那半枚靠近。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在陆昭雪和阿六耳边炸响的脆响!两半断裂的玉珏,如同离散多年的骨肉,竟在接触的刹那,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浑然一体,仿佛从未分开!

寒意,彻骨的寒意,瞬间从陆昭雪的脚底窜上头顶!

“呵呵呵……”一阵甜腻得能滴出蜜糖、却又带着刀子般冰冷锋芒的女声,如同滑腻的毒蛇,毫无征兆地在门帘外幽幽响起,“西街新主果然好眼力,这么快就认出了陆家旧物?”

厚重的靛蓝染布门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指甲尖利的手轻轻撩开。一个穿着金丝牡丹缠枝纹样曳地长裙、腰肢扭动如同水蛇般柔若无骨的身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气,款款跨过了门槛。正是醉红楼那位艳名与恶名同样远扬的老鸨——金牡丹!她身后长长的裙摆拂过门槛下微湿的尘土,竟悄无声息地洒落了一地闪烁着微弱、诡异荧光的粉末。

金牡丹那双描画得极其精致、眼线上挑如狐狸般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戏谑,落在陆昭雪脸上,又扫过她手中那枚完整的玉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玉珏真正的主人……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与姑娘您……好好‘叙叙旧’呢。”

叙旧?陆昭雪心头警铃大作,袖中的碎玉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剑柄末端那个精巧的暗格,在她意念微动下悄然开启。一滴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腥甜气息的九幽血,悄无声息地渗出,沿着她拢在袖中的手指,精准地滴落在掌心那枚刚刚拼合的玉珏断裂面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油滴入冷水的声响!那滴落的血迹,竟如同活物般沿着玉珏断裂的缝隙迅速游走渗透!更令人骇然的是,原本光滑的玉珏断裂面上,在那九幽血的浸润下,竟缓缓浮现出清晰无比的、由无数极其细微的点和线构成的玄奥纹路!

那纹路……那避邪护命的独特走向……正是陆昭雪刻在骨子里、无数次摩挲过的——陈百草殓衣上密布的避劫阵纹!与鼠王染缸壁上的苔藓排列,同出一源!

“酉时三刻,醉红楼天字阁。”金牡丹仿佛没看见这一幕,或者看见了也浑不在意。她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暧昧,轻轻划过漆盒边缘。指尖落在盒底一处极其隐秘的、用古老篆体阴刻着的“隐云谷”三个小字上时,微微用力,竟在坚硬的漆木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如同用鲜血勾勒出的划痕!“那位贵人还特意嘱咐奴家,一定要转告姑娘一句话……”她突然上前一步,几乎将那张浓妆艳抹、香气熏人的脸贴到了陆昭雪的耳边!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腐尸花那种如同烂肉在烈日下暴晒后的腥甜秽气,猛地喷在陆昭雪的耳廓和颈侧!

陆昭雪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碎玉剑的寒意几乎要刺破衣袖!

“……那位贵人说,”金牡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贪婪,“……要‘闻闻’陆姑娘您心口那把青铜钥匙……可还认得药人窟当年……那场‘雪水’的冷香?”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陆昭雪的耳膜!

“药人窟……雪水……”陆昭雪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那些深藏在记忆最黑暗角落、被刻意尘封的血腥碎片,裹挟着婴儿绝望的啼哭和刺骨的寒冷,瞬间涌上脑海!她翡翠色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的金芒骤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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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鼓声,沉闷地从青州城中心的高楼上传出,如同报丧的哀鸣,回荡在死寂的街巷上空。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矗立在城南最繁华地段的醉红楼。那栋雕梁画栋的庞大建筑,此刻如同一个用无数夜明珠和琉璃灯盏堆砌而成的巨大发光怪兽。

三百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被巧妙地镶嵌在回廊的穹顶和梁柱之上,在无数琉璃灯盏的折射下,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光华,将整个醉红楼照耀得如同白昼下的水晶宫阙。

陆昭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孤身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天字阁的、铺着猩红西域地毯的回廊。脚下绵软无声,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种昂贵香料混杂的甜腻香气,却依然掩盖不住那丝丝缕缕萦绕在深处的、如同坟墓般腐朽的味道。

就在她足尖落在那猩红地毯正中央的刹那——

“叮铃铃——叮铃铃铃——!”

回廊两侧檐角上悬挂的、七七四十九只巴掌大小的青铜铃铛,毫无征兆地齐声尖啸起来!那铃声极快、极密、极尖锐,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竟赫然是她和鼠王在西街染坊、在城隍庙都曾遭遇过的——幽冥殿操控人心的《往生咒》变调摄魂曲!

刺耳的铃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脑海!陆昭雪只觉得眼前景物微微一晃,一股烦恶欲呕的感觉直冲喉头!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瞬间让她灵台恢复清明!碎玉剑无声无息地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传递着莫大的镇定。

“吱呀——”

前方尽头,那两扇紧闭的、绘着百美图的厚重雕花木门,就在这摄魂的铃声中,缓缓向内洞开!门内,是更加浓郁的、化不开的甜腻烟雾。

八名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衣裙、身姿曼妙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精致人偶的妙龄侍女,如同早就排练好一般,在门开的瞬间,齐刷刷地朝着陆昭雪屈膝行礼。她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三足鎏金莲花香炉,炉中袅袅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泛着淡青色的烟雾。

那八股青烟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在宽敞华丽的天字阁中央迅速汇聚、扭曲、盘旋!烟雾翻滚凝聚,竟在几个呼吸间,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虚影!那虚影面容模糊,身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和飘渺,一袭素衣,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即使面容不清,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和剧痛,狠狠攫住了陆昭雪的心脏!是她梦中无数次出现的轮廓!是深埋在她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昭昭……我的孩子……”虚影发出空灵飘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水幕的呼唤,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悲戚,“……你长大了……”那虚影缓缓抬起一只烟雾构成的手,指尖颤抖着,遥遥指向陆昭雪的心口位置。

就在那指尖点来的瞬间!

“呃啊——!”陆昭雪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痛感从心口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衣襟之下,那个自幼便存在的、形如古老钥匙的青铜色印记,此刻如同燃烧的烙铁般滚烫明亮起来!

与此同时,那烟雾虚影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怨毒,如同厉鬼的嘶嚎:“陈百草那个老匹夫!他用净世莲强行封印九幽令的时候……可曾想过要赔上我们陆家整整三百条女子的性命?!用我们的命!我们的魂!来填那个无底洞!!”虚影的声音如同风暴般在天字阁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斥着滔天的恨意!

“够了!”陆昭雪眼中的悲恸瞬间被冰冷的愤怒冻结!她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厉喝!手腕猛地一抖!

“锵——!砰!!!”

碎玉剑并未出鞘,带着万钧之力的剑鞘如同一条愤怒的冰蟒,狠狠砸在她面前最近的一个鎏金香炉上!精金铸造的香炉应声爆碎!里面的香灰和燃烧的香料如同小型炸弹般猛地炸开!

“砰砰砰砰——!”

如同连锁反应!其余七个侍女手中的香炉在无形的剑气震荡下,几乎在同一瞬间炸裂开来!浓密的青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天字阁!

“嘶嘶嘶——!”

烟雾弥漫中,数百道令人头皮发麻的铁链摩擦声骤然响起!只见那爆散的青色烟雾并未消散,反而瞬间凝实,化作三百条闪烁着幽冷乌光、末端带着狰狞倒刺的黑色锁链!如同三百条从地狱深渊探出的毒蛇巨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朝着陆昭雪周身要害狠狠刺来!锁链上缠绕着浓烈的幽冥死气,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幽冥殿的傀儡戏演了这么多年……”陆昭雪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滔天的杀意!她猛地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块从染坊带出的、浸透了凝血草汁液的靛蓝粗布奋力甩出!“……也该换换戏本子了!”

那靛蓝色的粗布在空中如同有了生命般急速展开、旋转!精准无比地将那个由青烟凝聚而成的、正发出怨毒嘶嚎的“母亲”虚影当头罩住!

“嗤嗤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雪地上!浸透了凝血草精华的布料,与那幽冥邪气凝聚的虚影甫一接触,立刻爆发出剧烈的腐蚀声响!那看似凝实的虚影,竟如同被泼了强酸的冰雪,在靛布之下迅速融化、消解,化作缕缕刺鼻难闻的青烟!怨毒的嘶嚎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叫,最终彻底消散无踪!

“咔嚓!”

一声瓷器碎裂的巨响猛地从房间深处那扇巨大的描金彩绘屏风后传来!紧接着是金牡丹那甜腻嗓音陡然撕裂、变得如同生铁摩擦般尖利刺耳的咆哮:“你以为破得了鼠王那个废物布的局……就破得了老娘为你精心准备的这场胭脂劫?!”

“轰隆!”

描金屏风被一股巨力狠狠撞碎!木屑纷飞中,刚才还风情万种的金牡丹完全变了模样!她身上那件昂贵的金丝牡丹裙被彻底撕裂,露出了隐藏在华丽皮囊下的恐怖真相——她的整个脊椎,竟是一条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镶嵌着复杂齿轮、不断喷薄着白色蒸汽的暗银色机械支柱!她那颗美丽的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转过来,脸上精致的妆容如同劣质墙皮般簌簌剥落,露出下面覆盖着冰冷金属的颧骨,而原本勾魂摄魄的眼睛位置,此刻镶嵌着的是一对不断旋转伸缩、闪烁着冰冷红光的赤面鬼使同款机械眼珠!

“给我死!”金牡丹(或者说,赤面鬼使)发出非人的咆哮!那只完全化作狰狞金属利爪的右手,狠狠拍在身旁一张镶嵌着螺钿的精美红木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