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骨渊深处那场惨烈的搏杀留下的血腥与死气,像是粘稠冰冷的淤泥,牢牢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上。骸骨平台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坟场。铁十七庞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右臂自肘部以下只剩下一个焦黑、不断渗出暗黄脓液的恐怖豁口,每一次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呼吸,都带着破败风箱漏气般的嘶嘶声。巫铃伏在他尚且完好的左臂旁,脸色乌青,手腕上碧鳞蛊王的鳞片紧紧闭合,黯淡得像块河边捡来的灰绿石头,她伸出的指尖离铁十七碳化的断臂边缘只有寸许距离,却虚弱得再也无法挪动分毫。角落里,谢青符仰面躺着,面如金纸,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停滞,嘴角却有一缕极淡的、带着同心结符文的赤金微光,如同拥有生命的丝线,执着地延伸出来,悄然缠绕在紧挨着他的云织月的心口。云织月的情况看上去稍微好一丝,白发凌乱地铺散在血污里,鬓角那缕缠绕着赤金符文的新生黑发被汗水与血渍黏在脸颊上,符文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却始终顽强地维系着,只是她的眼睛紧闭着,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夜无痕靠着冰冷的石壁,面具下的视线依旧空洞,背后那流转着幽冥气息的黄泉印幽光微弱了些许,但每一次明灭,都依然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
唯有陆昭雪,还维持着清醒。她抱着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烫得像块烙铁,小腿伤口处紫黑色的硬痂边缘又开始渗出粘稠的毒液,每一次细微的呻吟都像针扎在她心上。她自己的情况也并不好,霜纹从脖颈蔓延到下颌,留下冰棱刮过般的刺骨寒意,左臂隐脉深处残留的剧痛如同毒蛇时不时噬咬一口。绝望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她拖着疲惫到麻木的双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靠近岩壁相对干燥的一小块地方,用破烂的衣角勉强盖住他冰冷的小身体。视线扫过生死不知的同伴们,心脏如同被泡在冰水里,每一次跳动都沉重无比。
目光最终落在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双手上。右手中指那枚古朴的戒指冰凉刺骨,而在她左手紧攥着的,是被潭水浸透、又被爆炸冲击波甩到她脚边的旧布偶。那是她最后的慰藉,是她被抛弃的寒冷童年里,除了陈爷爷之外唯一的温暖记忆——一个用粗糙蓝布缝制、针脚歪歪扭扭的小女孩布偶,脸上用墨线绣着两个弯弯的眼睛和一个朝上的嘴角,笑容憨拙。布偶的右臂曾在玄冰剑阵中断裂,后被布偶体内藏着的残铁修复,如今那连接处粗粝的缝合线在幽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更扎眼的是左肩处一道长长的裂口,不知是被碎石还是爆炸的锋锐气劲割开,里面的棉絮都翻了出来,沾满了黑红的血垢和泥水。
“爷爷…” 陆昭雪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布偶冰冷肮脏的布料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这布偶是陈百草当年一针一线为她缝的。此刻握着它,仿佛握住了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她跪坐下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将布偶小心地捧在膝盖上,手指颤抖着摸索腰间一个小小的鹿皮囊袋。摸索了半天,才想起里面那卷细细的、用来缝补练功服裂口的韧线,在一次狼狈的躲避追杀时早已不知遗落在哪个荆棘丛了。她绝望地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谢青符散落在一旁的符笔袋上——那里面或许有…强韧的符纸捻成的细线?她踉跄着爬过去,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小心翼翼地抽出几根淡黄色、异常坚韧的符纸捻线,又挪回原处。
手指捻着冰冷的符纸捻线,陆昭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手臂的剧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找到布偶左肩那道狰狞的裂口,指尖捏着一根符线,笨拙地试图穿过裂缝边缘相对还算完整的布料。她的手指僵硬而冰冷,动作又急又乱,线头几次都戳歪了,滑溜溜地穿不过那细小的针脚缝隙。每一次失败都像在撕扯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爷爷…对不起…” 她低声啜泣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视线模糊一片,“我…我连这个都做不好…我没用…我护不住任何人…” 自责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狠狠地用袖子抹掉糊住眼睛的泪水,近乎自虐地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这一次,她屏住呼吸,几乎将眼睛贴到布偶的裂口上,指尖捻着线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往里推送。指尖因为用力微微颤抖,冰冷的布料触感透过皮肤传来。终于,那坚韧的符线成功穿过了第一个针眼!她心头一松,几乎要哭出来,连忙拉紧线头,开始笨拙地缝补起来。针脚歪歪扭扭,丑陋不堪,但她顾不上了,只想把这裂口封住,仿佛封住它,就能封住此刻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破碎。
布偶的身体里塞满了陈旧的棉絮,有些地方因为受潮已经结成了硬块。当她缝到裂口中间位置时,针尖似乎被里面什么东西挂住了,无法顺畅地穿过。她皱了皱眉,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进那道裂开的缝隙里,触摸着里面冰冷潮湿、带着霉味的棉絮。指尖在里面笨拙地抠弄着,想把那阻碍针线的硬块拨开或是捏软。触感很奇怪,不像是普通的棉絮硬结,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韧性…像是…卷起来的、坚韧的纸?
什么东西?
陆昭雪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暂时放弃了手中的针线,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住那硬物的边缘,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它从湿黏的棉絮深处往外勾扯。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每一次轻微的扯动都带出几缕粘连的白色絮状物,一股陈旧的、混合着草药微涩和纸张霉变的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渐渐地,一个大约拇指粗细、卷得非常紧实的暗黄色小纸卷,被她从那布偶身体深处的隐秘角落里,完全扯了出来!那纸卷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毛糙,显然已经存在很久很久。
就在这纸卷彻底暴露在晦暗光线下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而浩瀚的意念波动,如同沉睡万年的巨龙苏醒时的第一声叹息,毫无征兆地从那小小的纸卷上轰然爆发!这股波动无形无质,却沉重得如同实质的山岳,带着一种跨越漫长时光的沧桑与悲怆,猛地撞开了骸骨平台上粘稠的死气与绝望!
“唔!” 陆昭雪首当其冲,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眼前金星乱冒,抓着纸卷的手指瞬间冰凉僵硬!
她身后,倒在冰冷岩石上、气若游丝的谢青符,心口那缕连接着云织月的赤金符文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剧烈荡漾起来!云织月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在极其痛苦地、无意识地转动着。
蜷缩在铁十七身旁、气息奄奄的巫铃,手腕上那如同死物般的碧鳞蛊王,细密的碧鳞竟然猛地张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一点微弱到极致的暗芒!
靠着岩壁、眼神空洞的夜无痕,后背那明灭不定的黄泉印幽光,骤然如同风中残烛般狂乱地摇曳起来!
而这一切异变的根源,仅仅来自于陆昭雪指尖那个小小的、散发着陈腐霉味的暗黄纸卷!
陆昭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莫名的心悸,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卷紧得如同铁石般的暗黄色纸卷捻开。
纸质异常坚韧,历经漫长岁月和湿气的侵蚀,竟没有完全腐朽,只是边缘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化为齑粉。随着纸卷艰难地展开,一行行熟悉的、用某种凝固的深褐色墨汁书写的字迹,如同烙印般,猝不及防地撞入她剧烈收缩的瞳孔!
那字迹,她刻骨铭心!每一个顿挫的笔锋,每一处带着草叶般韵味的转折,都曾在她幼年昏黄的油灯下,一遍遍耐心地为她讲解草药图谱时见过!
是陈爷爷!陈百草的字!
“……若见此书,吾命星已黯。幽冥窥伺,宗门倾轧,危如累卵。阿雪……”开头便是撕裂心肺的诀别之言!陆昭雪的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喉咙里发出小猫般压抑不住的呜咽。她用力眨掉滚烫的泪水,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力透纸背的绝笔!
“……莫信幽荧!九幽令藏弥天大谎!汝非容器,乃钥匙!开启往生之门……” 后面几个字似乎因为书写者当时心神激荡而显得格外潦草用力,几乎要划破坚韧的纸张!
嗡——!!!
陆昭雪脑中仿佛有成百上千口巨大的铜钟同时被敲响!震耳欲聋!“容器”二字如同两道淬毒的寒冰利箭,深深贯穿了她的灵魂!幽荧那充满恶意与轻蔑的冷笑声——“容器终要归位”、“容器终究是容器”——如同魔咒般瞬间在她意识深处炸开!
“不…不可能…爷爷…”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震惊和颠覆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承载着惊天秘密的遗书,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脆弱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她心神因为“汝非容器,乃钥匙”这七个字而掀起滔天巨浪、意识出现剧烈震荡的刹那——
她右手手指上那枚一直冰冷沉寂的戒指,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股无可抗拒的恐怖吸力!如同在她识海深处张开了一张贪婪无度的饕餮巨口!
“呃啊啊啊——!!!”
陆昭雪猛地昂起头,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包含了极致的痛苦与灵魂被撕裂的恐惧!她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爪狠狠攥住,然后粗暴地向两边撕扯!一股冰冷、沉重的物质,如同被强行抽离的水银,带着她所有的温度、情感和记忆的光辉碎片,被那戒指深处爆发的恐怖漩涡疯狂地攫取、吞噬!那不是肉体的疼痛,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剥离的酷刑!
她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吹灭的烛火,瞳孔涣散,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手中的遗书和布偶脱手落下,整个人向后重重摔倒在冰冷湿滑的岩石上,四肢剧烈地抽搐!
“阿雪!!”
两声嘶哑的呼喊几乎同时响起!
是巫铃和谢青符!巫铃不知从哪里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了头,乌青的脸上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因为极致的惊恐而瞪得滚圆!谢青符更是被这灵魂层面的剧变强行刺激得睁开了眼睛,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他想挣扎,想扑过去,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昭雪在岩石上痛苦地扭动蜷缩!
轰——!!!
戒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深渊降临般的恐怖幽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仿佛由九幽最深处抽取的纯粹幽冥之气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骸骨平台上空翻滚的死黑毒瘴!在那扭曲的幽冥光柱顶端,一个身着古老玄袍、面容模糊不清却散发着冻绝万物寒意的女子虚影,如同自亘古沉睡中苏醒的魔神,缓缓凝聚成形!
器灵幽荧!
她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似乎微微低垂,冰冷的视线穿透空间的阻隔,精准地“落”在陆昭雪抽搐的身体上。一个宏大、冰冷、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最深处的审判,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重重敲响:
“容器…汝之使命…归于…吾主…”
声音未落,陆昭雪手指上的戒指幽光再盛,吞噬之力骤然倍增!陆昭雪抽搐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更多的、属于她灵魂本源的光点被强行剥离出来,没入那幽深恐怖的戒指之中!她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原本白皙的皮肤瞬间笼罩上一层死灰!
“放…放开她…!” 巫铃目眦欲裂,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剧毒的反噬却让她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身体软倒下去,只能死死盯着那悬浮的虚影,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混…账…!” 谢青符睚眦欲裂,他想驱动血墨符,可心脉间那微弱的赤金同心结符文流转迟滞,每一次试图凝聚都抽干了他肺里最后一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发出嘶哑的诅咒。
就在这时——
“吼——!!!”
一声如同受伤凶兽的咆哮,带着无尽痛苦和狂暴的守护意志,骤然从平台另一端炸响!是铁十七!这个右臂尽碎、脏腑破裂、早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巨汉,在陆昭雪那撕裂灵魂的惨嚎声中,在巫铃那绝望呼喊的刺激下,体内沉睡的噬灵鞭烙印竟然被强行唤醒!他那仅存的、完好但布满血污的左手,五指如同濒死的鹰爪般猛地向下一抓!噗嗤一声,深深抠进了身下坚硬冰冷的岩石里!那根缠绕在他焦黑断臂残躯上、如同死物的噬灵鞭残骸,随着他这凝聚了最后生命意志的一抓,竟然如同回光返照的毒龙,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一股疯狂吞噬的渴望,猛地弹射而出!
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