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棺炼狱
燕王府,承运殿暖阁。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血腥气交织,烛火在死寂中不安地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朱棣躺在软榻上,面如金箔,嘴唇是骇人的紫黑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艰难的进气都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王太医枯槁的手指死死按在他腕脉上,老脸上的沟壑因极致的专注和绝望而扭曲在一起。金针密密麻麻地插在朱棣心口、头顶要穴,针尾兀自微微颤动,如同在狂风中挣扎的蛛丝。一碗碗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药汤被强行灌下,又往往随着他剧烈的呛咳呕出大半,混杂着墨汁般的黑血,染污了锦被。
“毒…已入膏肓…侵蚀心脉…” 王太医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金针…只能暂锁一线生机…药力…药力难达脏腑…王爷…王爷他…”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暖阁内,侍女们的低泣再也压抑不住,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一切。
徐妙锦站在榻前,肩头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色,她却浑然不觉。她脸色苍白如雪,唯有那双酷似仪华的眼眸,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她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羊脂白玉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姐夫最后破碎的遗言——“找张玉”、“血泪佛在…”、“道衍没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心上。
不是姐姐?道衍没骗?血泪佛在谁那里?张玉…张玉是唯一的希望!
“丘将军!” 徐妙锦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王爷说找张玉!张将军现在何处?!可有办法联络?!”
丘福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如同一头濒临绝境的困兽:“张将军奉王爷密令,三日前已秘密前往大宁府联络宁王!按行程…最快也要明日才能抵达北平外围!可…可我们等不到明日了!” 他痛苦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九门封锁!信鸽被射杀!派出的三波死士冲出王府不到半里就被截杀!消息…根本送不出去!我们…被彻底困死在这里了!”
困死!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金陵“靖难”的诏书,随时可能像铡刀一样落下!而王爷…可能连今夜都撑不过去!
就在这时!
“呃…嗬…嗬嗬…”
昏迷中的朱棣,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如同离水的鱼,在榻上痛苦地弹动!更多的黑血从他口鼻中涌出,带着内脏的碎块!他原本就微弱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游丝,几近断绝!插在心口的金针,被这剧烈的抽搐震得歪斜!
“王爷!” “父王!” 惊呼声和朱高燧撕心裂肺的哭喊同时响起!
王太医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想去扶正金针:“不行!心脉要断了!快!参汤!最强的参汤吊命!按住王爷!”
暖阁内瞬间乱作一团!丘福和几名亲卫扑上去死死按住朱棣抽搐的身体。王太医哆嗦着将一支粗如小指、年份极老的山参切下最粗壮的一截,捣碎,混合着王府珍藏的续命金丹,用滚烫的参汤化开,撬开朱棣紧咬的牙关,不顾一切地灌了下去!
滚烫的参汤带着霸道的药力涌入朱棣几乎冰凉的躯体。如同在濒死的炭火上泼了一瓢滚油!
“噗——!”
朱棣的身体猛地弓起,又是一大口粘稠的黑血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溅了按住他的丘福和徐妙锦满头满脸!浓烈的腥甜和死亡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然而,这口血喷出之后,朱棣那狂暴的抽搐竟奇迹般地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回榻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彻底消失!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王爷!王爷!” 丘福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恐惧。
王太医颤抖的手指再次搭上朱棣的脉搏,片刻,他颓然跌坐在地,老泪纵横:“…脉…脉若游丝…悬于一线…全靠这口参汤的猛力吊着…随时…随时可能…”
暖阁内,一片死寂。连朱高燧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忘记了哭泣,小脸惨白,死死抓着徐妙锦的衣角。
徐妙锦抹去脸上的血污,看着榻上那具仿佛随时会彻底冰冷的躯体,看着怀中惊恐无助的幼侄,看着周围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众人…一股冰冷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意志,如同万年玄冰,在她心底深处凝结成型!
姐姐,王爷,王妃,孩子们…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朱棣。她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如同鞭子般抽打进来,瞬间冲散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药味和血腥!
“丘福!” 徐妙锦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集合王府所有还能拿得动刀的人!侍卫、仆役、马夫、伙夫!有一个算一个!分发兵器!”
丘福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凶光:“徐小姐!你要…?”
“固守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徐妙锦迎着寒风,长发在风雪中狂舞,眼神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金陵的诏书随时会到!张昺、谢贵的大军随时会踏平王府!我们等不到张将军了!”
她猛地指向窗外被重兵围困、如同铁桶般的王府:“与其坐等屠刀落下,不如…杀出去!”
“杀出去?!” 丘福和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府护卫大半被调走,剩下不足百人,还多是老弱!外面是张昺、谢贵掌控的数万北平卫所精兵!九门紧闭!这…这是以卵击石!是送死!
“不是突围!” 徐妙锦的声音斩钉截铁,“是…**制造混乱!吸引注意!** 为最后一线生机…创造机会!”
她快步走到昏迷的朱棣榻前,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然后俯下身,用只有丘福能听到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王爷最后提到‘血泪佛在…’和‘张玉’,张将军是关键!但我们现在联络不上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一场足够大、足够吸引张昺谢贵所有注意力的‘暴乱’!让他们以为王爷垂死挣扎,狗急跳墙,将重兵全部调集到王府正面强攻!”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而你,丘福!带着最精锐的‘黑鸦卫’,保护王爷、世子和燧儿,从王府最隐秘的…**西苑冰窖下的密道**离开!那条密道直通城外西山猎场!知道的人极少!趁乱!立刻走!”
丘福浑身剧震!王府有密道?!他作为心腹大将竟不知情?!但此刻已容不得细想!
“那徐小姐你…?” 丘福急问。
“我留下!” 徐妙锦毫不犹豫,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玉匣!带着仪华姐姐的玉佩!带着所有能证明朝廷政变和‘血泪佛’阴谋的证据!我来指挥这场‘暴乱’!吸引所有火力!为你们争取时间!”
她看着丘福震惊的眼神,惨然一笑,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姐姐用命换了警示,王爷用血换了线索…现在,该我了。丘福,记住王爷的话,找到张玉!找到‘血泪佛’的真相!护住孩子们!护住…这大明的江山气运!”
丘福虎目含泪,看着眼前这个肩头染血、柔弱却如同山岳般坚毅的女子,一股悲壮的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低吼,声音哽咽:“末将丘福!誓死护送王爷世子出城!徐小姐…保重!”
“去吧!立刻准备!半炷香后,行动!” 徐妙锦决然转身,不再看丘福。她走到昏迷的朱高炽和惊恐的朱高燧身边,俯下身,在两个孩子的额头各印下一个冰冷的吻,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诀别。
“炽儿,燧儿…活下去…替姑姑…替娘亲…好好看看这天下…”
**二、 风雪惊雷**
半炷香后。
死寂的燕王府,如同沉睡的巨兽,突然发出了垂死的咆哮!
“杀——!!!”
“为王爷报仇!杀出重围!”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毫无征兆地从王府正门方向冲天而起!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无数人影,穿着王府侍卫、仆役甚至丫鬟的杂乱服饰,挥舞着刀枪棍棒,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出洞开的王府大门,朝着外面严阵以待的朝廷军阵亡命冲锋!
没有章法!没有阵型!只有最原始的、绝望的疯狂!
“放箭!放箭!挡住他们!” 外围负责监视的张昺部将惊骇怒吼!他没想到燕王府在朱棣垂死、兵权被夺的情况下,竟然还敢主动出击!而且是以这种自杀式的冲锋!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落下!冲在最前面的王府仆役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后面的人仿佛疯魔了一般,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狂吼着向前冲!火光、鲜血、飞雪、惨叫…瞬间将王府大门前变成了人间炼狱!
混乱!极致的混乱爆发了!
“怎么回事?!燕王府疯了?!” 坐镇中军的北平都指挥使谢贵接到急报,又惊又怒,“朱棣呢?!朱棣在哪里?!”
“报!叛军攻势极猛!人数…人数似乎不少!正门压力巨大!” 传令兵嘶声回报。
“顶住!给老子顶住!调东门、南门的守军过来增援!快!绝不能让一个叛贼冲出来!” 谢贵厉声咆哮,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朱棣垂死前的疯狂反扑,必须全力镇压!绝不能让他们突围!金陵的旨意随时会到,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
随着谢贵的命令,原本分散包围王府的朝廷军队,开始迅速向正门方向调动!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军官的呵斥声此起彼伏!整个包围圈的兵力,瞬间向王府正门这个“风暴眼”疯狂汇聚!
而就在这震天的喊杀声和混乱的兵力调动掩护下。
燕王府西苑,一处偏僻的、堆满积雪的假山后。丘福和十名最精锐、最忠诚的“黑鸦卫”,如同融入夜色的鬼影。他们中间,抬着一副临时用门板改制的简易担架,上面躺着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朱棣,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皮毛。另一名黑鸦卫背着依旧昏迷的朱高炽。丘福则亲自将裹在厚厚锦被中、吓得瑟瑟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的朱高燧紧紧抱在怀里。
在他们面前,是一口被积雪掩盖了大半的枯井。井口幽深,寒气逼人。
丘福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身边一名身材瘦小的黑鸦卫点了点头。那卫士如同灵猫般滑入井中,片刻,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机括开启声。
“走!” 丘福低吼一声,抱着朱高燧率先滑入井中。其他人抬着担架,背着朱高炽,紧随其后,迅速消失在幽深的井口。最后一名黑鸦卫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发现,也滑入井中,并小心地将一块伪装成井壁的厚重石板缓缓拉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音。
冰窖下的密道,冰冷刺骨,弥漫着陈腐的气息。但此刻,这条黑暗的通道,却成了通往生天的唯一路径!丘福抱着怀中颤抖的幼童,看着担架上生死不知的王爷,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冲出去!找到张玉!活下去!
王府正门,血腥的绞杀仍在继续。徐妙锦站在承运殿高高的台阶上,寒风卷起她染血的衣袂。她手中紧握着仪华的“佛”字玉佩和那个冰冷的玉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如同血肉磨盘般的战场。王府的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在朝廷军队的箭雨和刀锋下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积雪。每一声惨叫,都像刀子剐在她的心上。
但她不能退!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王府西面城墙的方向。她在等!等丘福他们安全出城的信号!
时间,在杀戮和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仿佛大地都在震颤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北平城西面遥远的天际传来!那声音穿透了风雪,压过了王府门前的喊杀声!
不是雷声!是…**万马奔腾**的声音!
紧接着,如同燎原的烈火,北平城西面的夜空被无数火把骤然点亮!火光连成一片,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黑暗,朝着北平城的方向狂飙而来!火光下,隐约可见无数奔腾的骑兵身影,旌旗招展,杀气冲天!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 正指挥围剿王府叛军的谢贵猛地勒住马头,惊骇欲绝地望向西面!那规模…绝对不下万骑!绝非北平卫所的军队!
“报——!!!” 一个浑身浴血的哨探如同血葫芦般从西面连滚带爬地冲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大人!不好了!西…西直门被…被攻破了!是…是朵颜三卫的骑兵!还有…还有打着‘宁’字王旗的兵马!领头的是…是燕王府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
张玉?!朵颜三卫?!宁王朱权?!
如同晴天霹雳!谢贵和所有听到消息的朝廷将领瞬间面无人色!
燕王朱棣的心腹张玉!他竟然真的搬来了宁王朱权和剽悍的蒙古朵颜三卫骑兵?!而且…已经攻破了西直门?!杀进来了?!
完了!全完了!
朝廷的“靖难”诏书还没到,燕王府的援军…竟然先到了?!
“顶住!调兵!快调兵去西城!拦住他们!” 谢贵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却充满了绝望的颤抖!他手下的兵力大部分都被吸引到了燕王府正门!西城…空虚!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呜——呜——呜——!”
苍凉而充满杀伐之气的蒙古号角声,如同死神的召唤,在风雪夜空中凄厉地响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那条由火把和铁骑组成的洪流,已经如同决堤的天河,汹涌地灌入了北平城的西门!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燕王府的方向,席卷而来!
“燕王殿下!末将张玉!救驾来迟——!!!”
一声如同虎啸龙吟、蕴含着无尽愤怒与忠诚的咆哮,压过万马嘶鸣,清晰地穿透风雪,响彻在北平城的夜空!也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围困王府的朝廷士兵心头!
王府正门前,正在浴血搏杀、死伤惨重的王府残余人员,听到这声咆哮,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最后的力量!
“援军!是张将军!是张将军带援军来了!杀啊!” 残存的士气被瞬间点燃!
而朝廷军队,则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士气瞬间崩溃!主将谢贵面如死灰,看着西面那汹涌而来的火海铁骑,又看看眼前依旧在疯狂抵抗的王府“叛军”,再想想被调空的各处城门…他知道,大势已去!
“撤!快撤!退守内城!” 谢贵再也顾不上面子,声嘶力竭地下令撤退!朝廷军队瞬间陷入更大的混乱,丢盔弃甲,如同潮水般向城内溃退!
承运殿高台上,徐妙锦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站立不稳。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汹涌而下。她看着西面那如同燎原之火般席卷而来的援军洪流,听着张玉那声震四野的咆哮…
张玉!他来了!在最绝望的时刻!像天神一样降临了!
姐姐…王爷…我们…有救了!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徐妙锦的目光猛地转向西苑的方向!丘福!王爷!孩子们!他们…是否已经安全出城?!
**三、 魂兮归来**
西山猎场,密道出口。
这是一处隐蔽在乱石荆棘中的山洞。寒风裹挟着更大的雪片,从洞口呼啸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