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寒玉棺·旧宅烬
“咯吱……咯吱……”
沉重的、带着湿气的木轮碾压过庭院湿滑的青石板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两个穿着灰布短褂、沉默如石的汉子,一前一后,肩头勒着粗糙的麻绳,拖曳着一口巨大的、通体呈现出一种死寂般灰白色的石棺,缓缓穿过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庭院。
那石棺形制古朴,线条冷硬,没有任何雕饰,只在棺盖与棺身的接缝处,隐约可见一道道极其细密、如同冰裂纹般的天然纹理。雨水冲刷在棺体表面,并未留下明显的水痕,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排斥开,形成一层薄薄的、流动的水膜,无声滑落。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深埋地底万载的寒铁矿脉深处散发出的、冰冷刺骨、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寒气,随着石棺的移动,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庭院里弥漫的浓重药气、血腥和雨水的土腥味。
石棺最终停在房门口,沉重的棺底压碎了门槛边缘几块松动的青砖,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两个汉子解开绳索,如同完成了某种使命的傀儡,无声地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与那口散发着死寂寒气的石棺融为一体。
陆九渊僵立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
他那张粗犷的方脸此刻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虬结的肌肉在巨大的恐惧与无措中微微颤抖。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墙壁,指甲在湿滑的苔藓上留下几道深痕。赤红的双眼如同被滚油浇过,布满了血丝,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截——灰白!僵硬!切口处皮肉翻卷、露出暗黑坏死组织和惨白骨茬的——断指!
那是澜丫头的指尖!
是他拼了命从京城带出来的澜丫头!是他看着她在金殿上被剥尽尊严、如同破布般丢弃的澜丫头!是他昨夜在船上用身体挡下致命一击的澜丫头!是他亲手……亲手从冰冷的江水里拖拽上来的澜丫头!
而现在……她的指尖……就那样……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死掉的肉……冰冷地躺在地上!
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带着脏器碎块腥气的铁锈味,被他死死地、强行地咽了回去!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断臂处爆裂般的剧痛!可这肉体的剧痛,远不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灵魂被凌迟般的万分之一!
他想冲过去!想捡起那截断指!想咆哮!想质问苍天!想撕碎那个叫周砚白的男人!
可身体如同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僵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口散发着地狱寒气的石棺!如同巨大的墓碑!堵在了门口!
“陆九渊。”
周砚白清冽的声音如同冰锥凿入耳膜,清晰地响起,不带一丝情绪起伏。
陆九渊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越过那口冰冷的石棺,越过地上那截刺目的断指,最终落在了周砚白那张温润如玉、却如同戴着万年玄冰面具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被巨大痛苦和恐惧彻底碾碎后的……死寂!与……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如同野兽面对无法抗拒的天敌般的……服从本能!
“放进去。”周砚白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断指处被青黛用厚厚药膏和白布草草包裹、兀自渗着暗红血水的沈惊澜,最终落回陆九渊脸上,“你亲自放。”
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冰冷。不容置疑。
陆九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踩碎的呜咽。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断臂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截断指,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最终,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佝偻着庞大的身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无形的万钧山岳,挪到床边。
他伸出那只尚存的、布满厚茧与血污的左手。手臂因剧痛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而剧烈颤抖着。他不敢去看沈惊澜那张苍白如鬼的脸,不敢去看她额角洇透绷带的暗红,更不敢去看她那只被厚厚包裹、却依旧能想象出底下惨状的断指左手。
他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穿过沈惊澜的颈后和膝弯。入手处,是冰冷僵硬的触感,如同在触碰一块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石头。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沈惊澜瘫软的身体抱了起来!
轻!太轻了!轻得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片!却又沉重得如同他整个破碎的灵魂!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走向门口那口散发着死寂寒气的石棺。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断臂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怀中冰冷躯体的触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地上那截灰白的断指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