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骨渊深处那场与器灵幽荧的惨烈碰撞,留下的绝不只是骸骨平台上的血腥狼藉。它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陆昭雪右手中指那枚戒指沉寂着,冰冷刺骨,指尖偶尔不受控制地轻颤,仿佛那被吞噬的半缕神魂还在发出无声的嘶鸣。霜纹已蔓延至她下颌边缘,在昏暗光线里像一道狰狞的冰裂纹瓷器,每一次隐脉深处的抽痛都提醒着她遗书上那七个血淋淋的字——“汝非容器,乃钥匙”。这颠覆性的真相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巫铃手腕上的碧鳞蛊王彻底沉寂,鳞片灰败,她大部分心神都栓在铁十七身上——那巨汉右臂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断茬,裹着巫铃撕下的衣襟,每一次换药揭开时露出的暗红血肉和断裂的骨茬都让巫铃脸色煞白,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药瓶。夜无痕换上了一副崭新的、没有任何纹路的纯黑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是后背衣衫下黄泉印流转的幽光似乎更加粘稠阴冷了几分,周身散发的寒气让靠近的人血液流速都慢了下来。谢青符和云织月成了最难熬的两个,谢青符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带出细碎的血沫子,心口那枚赤金同心结符文的光芒微弱得如同萤火,勉强维系着生机;云织月则几乎成了易碎的雪娃娃,新生出的那缕缠绕符文的白发成了她头上唯一的异色,其余刚恢复的短短黑茬再次褪尽,满头霜雪,连呼吸都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死亡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淤泥,沉甸甸地糊在狭窄山洞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腐朽的绝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时,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夜无痕,突然在洞口呼啸的风声中,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够了。”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在他身上。
夜无痕没有转头,面具朝向洞外更深沉的黑暗,那只露在外面的、布满细微血丝的眼睛里,沉寂的冰层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挣扎。
“都这样了…还能去哪儿?”巫铃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疲惫沙哑,她下意识地又往昏迷的铁十七身边缩了缩,手指紧紧攥着他完好的左手手腕,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去哪不重要…”夜无痕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像条死狗一样…窝在这里烂掉?”他微微侧过头,面具的边缘在昏暗光线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那只眼睛扫过陆昭雪指尖冰冷的戒指,扫过谢青符嘴角未干的血迹,扫过云织月满头刺目的霜白,“…还是…最后看一眼…离山的星砂?”
“星砂”两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骤然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积满灰尘的门。
陆昭雪猛地抬头,涣散的瞳孔里仿佛投入了一点火星。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脏兮兮的、总被遗忘在药圃角落的小丫头时,陈百草在某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夜晚,指着山巅方向那片流淌着碎银般光芒的区域,布满老茧的手掌温暖地按在她头顶:“阿雪瞧见没?那是紫微垣长老们存放星辉玉的禁地‘星砂谷’,传说那里的石头啊,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片,亮晶晶的,看着它们,心再苦也能透口气儿……” 那时她不懂什么是苦,只觉得那片光真好看,像爷爷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温柔。
“星砂谷…” 谢青符咳嗽着,灰败的脸上却奇异地浮起一丝微光,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染血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虚空中勾勒着什么,“…传说…那里的星辉玉髓…酿出的酒…能短暂温养神魂…引动星力…” 他看向陆昭雪,又艰难地转向气息奄奄的云织月,意思不言而喻。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渴望的波动,从云织月身上传来。她用尽力气,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指向洞口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姿态,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她要光!要那能穿透无边黑暗的星砂之光!
“可是…那地方是禁地…”巫铃的顾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迟疑,“看守…”
“看守?”夜无痕第一次发出类似嗤笑的气音,冰冷刺骨,“我们…还怕多几条…追杀令?”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洞口微弱的天光下投下浓重的黑影,那只露出的眼睛转向陆昭雪,“钥匙…不想看看…锁孔里的星星?”
“钥匙”二字,像针一样扎在陆昭雪心上,让她瞬间捏紧了拳头,指尖的戒指冰冷依旧。心底那片绝望的冰川,却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和爷爷遥远的回忆,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和腐骨渊特有的湿冷气息充斥肺腑,猛地站了起来,霜纹在颈侧微微发亮:“走!”
这个字,像投入干柴堆的火星。
紫微垣后山,星砂谷。
名字温柔,实则险峻。巨大的环形山谷如同被天神用巨斧劈开,陡峭的岩壁寸草不生,光滑如镜,反射着头顶浩瀚星河倾泻而下的清冷光芒。谷底并非泥土,而是铺满了亿万颗大小不一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星砂砾石!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微弱生命的星河尘埃,在无形的场域中缓缓流淌、旋转,汇聚成一片流动不息的光之海洋。整个谷底都被这亿万星砂散发出的静谧光晕笼罩,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由细碎的星屑构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凉清冽、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奇异气息。这便是离山剑宗最珍贵的禁地之一——星砂谷,其中蕴藏着能够凝聚星辰之力的核心:星辉玉。
五道身影,如同蹒跚的幽灵,艰难地沿着岩壁狭窄的天然裂缝潜行而下。夜无痕打头,动作精准而无声,每一次落脚都避开那些可能引发灵力波动的天然符文陷阱;谢青符紧跟其后,脸色惨白如纸,靠着心口同心结符文的微光指引方位;陆昭雪搀扶着虚弱得几乎脚不沾地的云织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谷底的宁静;巫铃则背着依旧昏迷的铁十七,那高大的身躯压得她纤细的身躯深深佝偻,每一步都在流淌的星砂中留下一个沉重的脚印,但她咬紧了牙关,豆大的汗珠砸落在铁十七粗糙的布衣上。
谷底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震撼。没有了腐骨渊的死寂和血腥,唯有漫天星光与脚下流淌的光之河流。一种渺小感油然而生,仿佛置身于宇宙洪荒的一隅。空气冰冷却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吸入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感,却又无比清晰地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亿万星砂流动的沙沙声,像一首古老而神秘的安魂曲,奇异地抚平着灵魂的褶皱。
“那边!”巫铃喘息着,指向星砂河流中央一块微微隆起的巨大黑色岩石。岩石表面粗糙,但在中心位置,却镶嵌着一块约莫磨盘大小、半透明的奇异玉石——星辉玉!它不像周围的星砂散发乳白光芒,反而呈现出一种深邃幽静的冰蓝色,玉石内部仿佛凝结着一条缓缓旋转的微缩星河,亿万点璀璨的星光在其间沉浮闪烁,仅仅是远远望去,就感到一股精纯温和却又浩瀚无边的星辰之力扑面而来,连陆昭雪指尖那枚冰冷的戒指似乎都微微凝滞了一瞬。
目标就在眼前,气氛却愈发紧绷。禁地必有守护。夜无痕停下脚步,面具转向那块巨石周围看似平静流淌的星砂。他缓缓抽出腰间的无光匕首,刃身漆黑,在星光照耀下毫不反光,唯有那道猩红的“赎”字,如同烙印在黑暗心脏上的刻痕,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芒。
“星砂…有灵。”他嘶哑的声音压得极低,“触碰核心…必惊动…星砂剑阵。”
话音刚落,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几粒原本温柔流淌的星砂无意间飘荡到靠近巨石边缘的区域,瞬间轨迹变得凌厉!嗤嗤几声轻响,那几粒星砂骤然化作数道比发丝还细、却凝练锐利到极致的乳白色剑芒,无声无息地穿透空气,留下短暂的灼热轨迹,射入远处的岩壁,留下几个深不见底的细小孔洞!
众人心头一凛。好可怕的剑阵!无声无息,却蕴藏着洞穿金铁的恐怖锋芒!
“我来。”陆昭雪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她闭上眼睛,尝试呼唤脑海中那本沉寂的《百草诀》。没有狂暴的灵力调动,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尝试将其“灵植感应、安抚生机”的细微本源意境,如同最轻柔的羽毛,缓缓释放出来。这意念带着一股草木初生般的微弱生机,小心翼翼地向那块星辉玉探去。
奇迹发生了。
当那股微弱柔和的意念触碰到星辉玉散发出的冰蓝光晕时,玉石内部缓缓旋转的星河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古老而温柔的意志反馈而来,如同沉睡的星魂被熟悉的春气唤醒。原本围绕巨石、隐隐透出凌厉锋芒的星砂河流,流淌的速度似乎放缓了一丝,那股无处不在的肃杀之气悄然淡去,变得柔和而包容,仿佛从冰冷的剑锋化作了温顺的溪流。
“就是现在!”夜无痕低喝一声,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瞬间掠过看似平静的星砂河流!他的速度快到极致,只留下几道残影,无光匕首并未挥出,只是其刃身猩红的“赎”字幽光大盛,隐隐散发着一种割裂因果、赦免罪责的诡异气息,竟让那些被陆昭雪意念安抚后、变得温和的星砂本能地微微避让!他精准地落在黑色巨石上,匕首刃尖带着一种奇特的震颤频率,闪电般刺入星辉玉边缘与黑色基石连接的缝隙中!
嗡——!
玉石内部缓缓旋转的星河猛地加速!一股磅礴柔和却无法抗拒的推力骤然爆发!夜无痕闷哼一声,身形被震得向后滑退半步,但他刺入缝隙的匕首尖端,已然撬下了一块拳头大小、内蕴流转星河的深蓝色玉髓!
几乎在玉髓离体的刹那,整个山谷亿万星砂猛地一震!流淌的沙沙声瞬间尖锐起来,如同亿万把细小的刀刃急促摩擦!空气中弥漫的星辰之力陡然变得狂暴!
“接住!”夜无痕手臂一扬,那块散发着浓郁星辰气息的玉髓朝着陆昭雪的方向飞来!
陆昭雪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粗陶罐子稳稳接住。入手温润沉甸,磅礴的星力透过陶壁源源不断地透入掌心,连带着被戒指吞噬后一直滞涩冰冷的神魂都感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撤!”谢青符急促地低吼,不顾伤势,手中血墨符笔早已蘸满了他刚刚咳出的精血,迅速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的赤色符文!符文一闪即逝,并非攻击,而是化作一层极其稀薄、却带着强烈“误导”气息的血色光晕,瞬间笼罩在几人身上。
五道身影,带着沉重的伤员和珍贵的星辉玉髓,如同受惊的鱼群,顶着身后骤然狂暴凌厉、发出尖锐破空声的亿万星砂剑芒,狼狈不堪却又异常迅捷地沿着来路再次冲入陡峭的岩壁裂缝之中。身后,星砂谷彻底沸腾,乳白色的剑光如同暴怒的光之潮汐,猛烈撞击着岩壁,发出密集恐怖的噗噗声,碎石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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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远离星砂谷、铺满柔软苔藓的隐蔽林间空地成了临时的营地。巨大的星辉玉髓被安置在中央,在月光和残余的星光下,内部的星河流转不息,散发出梦幻般的冰蓝光晕,照亮了五张疲惫却带着异样光彩的脸。
谢青符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盘坐在玉髓旁,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箱般的嘶哑。但他眼神专注得可怕,颤抖的手指蘸着自己咳出的心头精血,混合着玉髓表面自然沁出的、粘稠如液态星光的玉露,小心地调和着装在简易竹筒里的普通泉水。血色的符文随着他的指尖不断融入水中,与星辉玉髓的力量发生着奇异而和谐的共鸣。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极其奇异的气味——浓烈的血腥味、清冽的星光气息、还有一丝草木焚烧般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反而形成一种令人神魂微醺、仿佛要漂浮起来的奇异醇香。
“……成了。”谢青符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将五个用粗糙竹筒盛满的、散发着梦幻般冰蓝与血色交织光晕的液体推到众人面前。那液体在星光下静静流淌,内部仿佛有亿万微缩的星辰在沉浮明灭。
“星砂宴…”云织月虚弱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筒,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缕缠绕着同心结符文的雪白发丝垂落鬓边,竟被竹筒内透出的星光照得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陆昭雪端起竹筒,指尖奇异温润的触感让她怔忡。她看着那冰蓝与血色交织的酒液,又看看自己右手冰冷的戒指。钥匙……爷爷,你留给我的路,会通向星光吗?她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
酒液入喉的刹那,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股温顺却磅礴的星河洪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那冰凉清冽的触感瞬间炸开,化作亿万道柔和的暖流,冲刷着每一寸经络,抚慰着灵魂深处因神魂撕裂而传来的尖锐刺痛!仿佛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一种前所未有的熨帖和舒畅感让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紧接着,一股温和却无可抗拒的暖意轰然上涌,脸颊瞬间飞起两团滚烫的红晕,眼前的景物开始带上朦胧的光晕,意识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好…好喝…”巫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和哽咽,她也喝了一大口,脸颊红扑扑的,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看向身边依旧昏迷的铁十七,突然放下竹筒,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竹筒边缘凑近铁十七干裂的嘴唇,带着哭腔的嗓音温柔得不像话:“笨…大个子…你也尝尝…星星的味道…” 一点点冰蓝血色的酒液被她小心翼翼地滴入铁十七口中。
谢青符咳着血沫子,脸上的惨白被酒力冲出了病态的红晕,他靠着树干,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眼神有些迷离,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虚空中勾画着熟悉的符纹轨迹。
夜无痕是最沉默的饮者。他背对着众人,面具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密林的缝隙,望向遥不可知的远方。他握紧手中的匕首,刃身的“赎”字在星辉玉髓的光芒下,猩红得如同凝固的血泪。他一仰头,将竹筒中所有酒液灌入喉中,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云织月捧着竹筒,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她雪白的发丝在星光下流淌着柔顺的光泽,惨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淡淡的、健康的红晕,像初雪上飘落的梅花瓣。她望着竹筒内流转的星河,又望向身边或醉或醒的同伴,那双苍白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星光,也映入了他们模糊的身影。她轻轻侧过头,依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嘴角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安宁的弧度,沉沉睡去。这一刻,死亡的阴影似乎被星辉暂时驱散。
“云师姐…睡着了…”陆昭雪醉眼朦胧地指着,咯咯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有些突兀,又带着纯粹的放松,“她…真好看…”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摸云织月雪白的头发,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铁十七就是在这片醉意弥漫的温暖混沌中醒来的。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奇异而舒适的暖流在他四肢百骸里乱窜。他费力地睁开仅存的左眼,视线模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巫铃近在咫尺的、布满泪痕却带着傻笑的脸庞,还有她手中那散发着奇妙光芒的竹筒。
“铃…?”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如同破锣。
“十七!你醒了!”巫铃惊喜的尖叫带着浓浓的醉意,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又哭又笑,“星星酒!好喝!你快喝!喝了就不痛了!”她把竹筒再次凑近铁十七的嘴,动作带着醉后的笨拙和一往无前。
铁十七的意识还停留在断臂的剧痛和脏腑破裂的虚弱感中。他看着眼前的竹筒,看着巫铃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傻笑,一种混杂着守护本能和酒意上涌的巨大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不能让她再哭了!
“喝!”他嘶哑地低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抬起仅存的左手,一把抓住巫铃递过来的竹筒,在巫铃“哎你慢点”的惊呼声中,仰起脖子,如同鲸吞牛饮,将竹筒中剩余的冰蓝血色酒液疯狂地灌入喉中!
轰——!!!
这远超他身体承受极限的、蕴含着磅礴星力和谢青符精血符力的琼浆,如同在他残破的躯壳里点燃了一座沉寂的火山!